我以前交过一个做事风格特立独行的朋友，叫仇玖玖，她是我遇到过的最特别的人，我甚至怀疑我和她的所有交往不过是梦一场。她的父亲是狂热的艺术家，戏疯子，把一生的热情抛洒在话剧舞台上；母亲很早就再婚，也没怎么回来看过玖玖。她就是在这么个在他人眼里并不友好的环境中成长而来的，可是人却意外地单纯，并成熟着。

她一直坚定地认为，人来到世上不过是看一场戏，差不多了，就该走，不要浪费别人看戏的时间，所以，人应当在35前死亡，这样不仅节约社会资源，还正好能遗传后代。她的这种想法产生于一次死亡主题的话剧，那一次是父亲带她去看的，极具艺术天赋的她很快就被其中表达的生死观吸引。我作为凡人只能摇摇头：不能理解，能活着为什么不。

当时我还是个正在成长什么都不懂的高中生，仇玖玖喜欢我，粘着我，我也就一直跟她玩，然后慢慢去理解和接受她那不可一世的生死观。久而久之，被她吸引，也变得有点疯狂。但幸运的是，高中毕业后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我又回到了看似是正常人的生活，除了偶尔的亢奋和对话剧的强烈喜爱。我也不是和仇玖玖就这样断了联系，剧院是我们放假时约会的场所。

在她之后，我再也没能遇到这样优雅中带着奔放、乐观中向死而生的女生。她的入戏，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剧——她最后真的在35岁离开人世，走向了死亡。高中时期我还很着急地劝过她，35岁还不是人生的最高峰，不值得去死的。她当时说我不懂，只有在快到达顶峰之前结束，才有再来一次的强烈欲望。由此我只能告诉自己，她是太爱生命了，才会如此变态。

 

我虽然是高中的时候认识她，但我在初中早已听闻她的名字。作为一位多才多艺的段花，她时常出现于各大晚会演出现场，吸引男生眼球，成为他们心目中的女神。多次的化妆卸妆，却丝毫不影响她平日里素颜出场的美丽，皮肤依旧光鲜。

她长得好，性格也开朗，要真说什么缺点，可能就是不太让周围人满意的成绩，这点也经常被一些嫉羡她的女生当作把柄来说事，但有一点无可否认，仇玖玖写的每一篇考试作文都是接近满分的优秀作品。上高中认识她之后，我才发现她根本不学习教材内容。她几乎是提前过上了研究生的生活，每天捧着戏剧论、文学批评、剧本、小说，每天写日记，写一点自己的见解，或者尝试一下剧本。

仿佛对她来说，人生就是戏剧，只要按照自己想要的来，玩一场，然后结束于三十五岁就好。我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并羡慕着她的人生态度，活得轻松。

不过，仇玖玖在高二喜欢上了一位男生，叫秦雪梁，那位男生就像是一把火，点亮了她生命的第二种激情。她跟着他一起去了理科班，自己漫不经心地对待学习，让周围的朋友替她捏了一把汗。结果告白后只收到了一句话：“我不喜欢成绩不好的女生”。

此后，她课上不再随心所欲，课下就疯狂找我补习，每天的晚间杂志时间变成了真正的晚自习。努力总是有结果的，她每次月考成绩都能提高五十名，可谓天资聪慧。但再次告白后的结果，仍旧是拒绝：“要不……等你进了前一百再说吧。”

我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不被外貌和虚荣所迷惑，一心只想着学习的学霸，忍不住吐槽：他当他是入江直树吗！

实际上我的内心是震惊且不甘的，仇玖玖会为了另外一个人而改变自己认定的习惯、爱好。但转念一想，又何尝不是这样，艺术已经改变了她的生活理念，这个改变她的，可以是物，也可以是人。不知怎么的，突然一个灵光：如果让秦雪梁去劝玖玖也未尝不可！只是，玖玖的理念不知能否由我来告诉秦雪梁。

我的生日在寒假期间，那天玖玖送给了我一盒礼物，打开，是一盒巧克力和一张压着的纸条，纸上写着《牡丹亭》里的一段话：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们曾经旅游看戏剧的时候一起探讨过这句话的意味，所以我当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并立马警告了她：“这话千万别和秦雪梁讲！”

她有点失落，却是微笑看着我，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玖玖为什么会喜欢上秦雪梁这种一根筋的理科男，在我眼里，秦雪梁这种人也是可以上奇葩程度排行榜的。

高二的时候我、玖玖和秦选了同一门选修课，课程大抵是介绍近代西方哲学，其中一课讲到了康德道德哲学，也就是这一节课，玖玖算是和秦打了个照面。

当时老师请秦雪梁针对康德提出的火车问题表达自己的想法。

“让一个人死，五个人生。”

底下有同学点点头表示赞同，也有的摸着下巴深思熟虑。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个问题没什么好理论的，观念不同罢了。如果铁轨上的那一个人能创造出大于另外五个人的社会价值，那我觉得也是可以不扳的。更何况这情节是个模型，不适合用来讨论怎么做的。”

只记得此话一出，周围同学集体看向他，像簇拥太阳的向日葵丛一样，有的瞪大了眼睛想对这个高傲的人一探究竟，有的因为认识这位学霸了解他的个性而露出看戏的微笑。

我内心正吐槽着这该让老师怎么接话的时候，老师淡定地把ppt切换到一张循环轨道的画面。之后老师又从直觉、道德，一直讲到理性，全程让我惊叹不已。我不经意扭头的时候，能看见秦雪梁那冷漠而炽热的眼神，他似乎很感兴趣，但是又因为熟知这个理论而感到不屑。

说实话，在老师讲第一幅分轨火车问题的时候，我都把自己代入了那个孤独的人，去想象如果真实发生了这样的情景，而我要面对一大群冷漠的人为了社会更大多数的幸福贡献出自己的生命——那是多么让人绝望啊！

在多数生命的比较下，少数生命就显得这么廉价么？一定得多有价值才有存在意义？

下课的时候，我本来想和仇玖玖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结果扭头看见玖玖飞也似地赶到秦雪梁面前，大声喊道：“可以和你交个朋友么？”

于是在很多人惊讶的见证下，秦雪梁板着脸默默点了点头。之后便是玖玖久久地跟在秦雪梁身后边走边问着各种问题，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恍然大悟般从秦地班级跑回自己班。

结果最后他们只在一起了一个星期，秦在听闻玖玖35岁自杀的观念后，深刻地对仇玖玖表示了遗憾。“我本来觉得你挺好的，但如果真是这样，那来生再见吧。”当时我看到秦眼里净是不解，“为什么要给自己限制生命呢？”但仇玖玖依旧愿意把他们想象成玄幻古装剧里的男女主角，最后美美地分别。

虽然后来玖玖也有抱怨过秦的刻板，但大多数时间仍处在仰慕的状态。

 

仇玖玖在高一时就把《史记》通读了一遍，总想给我这个没读过一章的人讲里面的故事，还要赏析夸赞一番司马迁的文笔——就像设计和解答语文阅读题那样。但《报任安书》，是她后来才在语文教科书里读到的，课上当即落泪。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仇玖玖说小学时候读到这句名人名言，以为自己感触已经颇深了，今天通读书信，才懂得了更深的含义。“司马迁觉得屈辱，时人应当以死洗驱屈辱，但是他觉得自己生命意义还没有完成，选择了继续活下去。”

仇玖玖解析了一番后说：“我觉得，我还没有找到我生命的意义，我这样活着如同行尸走肉。”

我不明白，像仇玖玖这样的人，显然是很懂得自己需要什么的人，怎么会没有一个目标呢？

“那我生命的意义该是什么好呢？演绎一部精彩的话剧？写作一本绝伦的剧本？还是出一本书？”

“为什么一定要定这样的目标，一直欣赏和喜欢话剧不就好了么？”

“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意义是不一样的。”

我很想拿什么否定她，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其实我当时对这句话也没什么反对的想法，只是隐隐约约觉得玖玖“35岁死亡”这种形成过早的思想是任性而冲动的。

是很后来，我才有了自己的想法：当一个人真正开始追求生命意义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该有的生活方式。

高三时，她的作品获得了全国特等奖，并被主办方S大学提前录取。这一消息让我为仇玖玖的未来松了一口气，也必然地，引来了一系列的嫉恨。但仇玖玖都没把这一切当回事，只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她的生死理念罢了。

不过其实，当时的我有一点点疑问，特立独行的玖玖居然就这样顺从了命运，进入了S大的中文系。

“学中文挺好，打好基础，以后去考剧本创作的研究生。”

“我以为你会当演员。”

“像爸那样么……”

玖玖托着脸扭头看向窗外，久久没有开口。我当时猜测她在顾虑什么，可是从小就生活在舞台上的她，还能顾虑什么呢？后来我觉得，她只是没想好，其实她并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又或者，她想做的事情太多，不知该如何分配。

 

大学有段时间，高中同学那边传来的消息，大抵上是说玖玖的父亲被台上的聚光灯砸中，结果正中要害，不幸身亡。仇玖玖也在那时失联，持续好久后，她突然神情木讷、脸色苍白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到这里的。

我问她一句，她也简单地回答一句，不加修饰。

玖玖的眼里满是悲伤，恐怕眼泪也已经哭干了。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但我告诉自己以仇玖玖的坚强，应该可以妥善处理一切，但只要仇玖玖需要我的帮忙，我也可以立即答应。

仇玖玖说，父亲去世后，她找到她的母亲，为父亲举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玖玖跟我说，那天晚上母亲呆在她的房间，说道：“你是大学生，也是成年人了。学费我可以暂时帮你付，生活费也给你就是，但我希望你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生活，别再像你爸一样把戏剧当人生了。”仇玖玖的母亲大概也没想到，她这样放荡不羁的女儿结果上了S大，倒是可以当做人才培养一番。

仇玖玖没有拒绝，父亲留下的东西不多，一堆书和几本笔记本，没有多余的钱。虽然可以自己打工，但是仇玖玖说，有母亲的支持可以活得更加自由。

亚里士多德说过，在没有危险的场合表现得信心十足，这样的人在内心深处其实是怯懦的。自玖玖她父亲去世后，我和仇玖玖的联系又开始紧密起来，我发现玖玖好似认识到了自己的怯懦，并开始认真思考“危险场合”。

玖玖开始更多地在她的作品里描写感情，并开始说一些和之前观念不太一样的话。

“父亲生前和我说过，让我不要总要着死亡的事情，人生在世，应当痛痛快快地享受人生，了解作为一个人的乐趣，以免来世做了动物就尝不到高级动物的复杂心事了。”

 “司马迁知道他史记写完了就可以死，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完成了什么才可以死。我总觉得自己还能再创造些什么，留下点什么，还不能死。”

仇玖玖在她大学期间以及之后的生命中欣赏过无数精彩的话剧，她评价高的，往往都是那些让她落泪的。她开始变得感性了，或者说，她开始在大家面前展现感性脆弱的一面。

 

时光的匆匆常常让人感到不解，但我和玖玖喜欢停下脚步讨论一下离现实很远的东西。

“如果你死后，可以让你带走一样东西，你会带走什么？”

“带走一样？我不想带走，让我的所有留在人间吧！”

“那……你最想留在人间的是什么？”

“当然是这个”玖玖指了指她的脑袋，“我的思维！”她伸直了手臂，大踏步缓慢地走在大街上，“如果有一样机器能记录下我的思维，并会按照我的思维模式永远运行下去，那我没有这一身肉体是完全没问题的！”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人为什么还需要生儿育女。无数无形的思维可以构成一切。”我嘲笑道，“你这是在否定我们的存在啊！”

玖玖陷入了思考。

我觉得仇玖玖简直是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虽然我能理解她的意思，但是可行性还是太差了。如果思维能够得到永生，那也许一开始，就不会有思维的产生，或者是昙花一现，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改变。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玖玖之后忧虑而不舍的眼神：“那你说，我死后，要怎么把我的想法都留在世上呢……”。

我知道，玖玖的35岁理论早就像过早拔起的苗一样，逐渐衰落下去了。

 

至于仇玖玖和秦雪梁结婚就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对，他们后来又碰面了。两个人研究生阴差阳错地考到了同一所大学——仔细想想也确实在情理之中，毕竟这是所综合性大学，又在全国排名前五，优秀的两个人因为某种玩笑般的缘分在优美的高校环境中碰面。

当时我已经迈向社会，开始成为普通公司里每天或工作或偷懒的普通职员，和他们的世界离得很远，所以具体的事情了解得并不详尽。只知道，秦在得知玖玖不再坚持她的三十五岁自杀理论并打算好好活下去的时候，表示愿意复合。

我有时候会猜想他们在研究生时期又一起经历了什么惊奇或令人咋舌的剧情，可是又觉得那是荒谬的，仔细一想，仇玖玖和秦雪梁，也只是普通人而已，大概也就是林荫道上有点独特耀眼又与其他情侣没有区别的两个人吧。

毕业后，我们各自回到同一所城市，交流碰面又变得多了起来。

婚后的玖玖曾特地单独找我哭诉她和秦在种种生活上的分歧，小到书架上书本的排列顺序，大到是否要生个孩子。当时玖玖作为剧作家兼话剧导演已经在话剧界小有名气，杂志上她的写真就像是明星一样，悬挂在半空中遥不可及，可一旦回到现实，她就和周围大部分的已婚女士一样，为生活细节而焦头烂额。

 

时间过得快，事情也来得快。忙碌的玖玖，从来没想过她能预言自己的命运。

忘记了具体的时间，只记得是仇玖玖34岁那年的事情，玖玖自称满意的创作已经公布于世，不久后，她突然觉得腹部疼痛得不得了，送到医院，她身体里的隐藏了许久的那颗恶性肿瘤终于被发现了。

之后的一年里，她像是发疯了一般，每天顶着脆弱得随时会崩溃的身体工作、照顾孩子，后半段住院期间，每天白天的治疗间隙，她总想在电脑上敲些什么，即使她因为肿瘤的各种治疗，上身已经虚弱成了木乃伊的模样——实在是不忍心这样说，可是没有别的形容更合适了。后来，才从秦雪梁口中得知，她当时在给她的儿子写信，写了很长很长，涉及了人生的方方面面。

三十五岁那年，她被转去姑息关怀科，当时医院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几天后我再去医院看望她，只觉得医院突然变得空旷，远方传来她的话剧中的款款语录——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仇玖玖的模样，眼泪还是止不住掉了下来。

仇玖玖最后对生命的依依不舍，直到她去世很久后，依然在目。

 

以上，便是我生命中仇玖玖的模样，一直后悔没有告白的我，现在也已然无所谓了，也许她早就察觉到了，也许她根本不在乎我对她有什么感情。有些事情结束了，便让它封藏在文字里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