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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

春节假期的那天,在万达商城见到了老王,我快速毛估从毕业到现在我们有几年没见。在意料之内的,他已经长满了胡子,俨然一副大叔的模样,尽管站得不近,但还是可以看出皮肤比之前上大学那会儿更差了一些。不过还好,眼神是亮堂的,尤其是我们对视的一刹那,发光而惊奇。

 

我和老王是大学认识的老乡,在毕业的时候却选择了不同的城市,听说老王是打算考研的,最后没考上本校。不过也没什么,反正凭着我们学校的本科文凭和老王的专业能力,应该还是能找到工作的。

我们一开始是室友,经常是洗完澡后,我俩站在盥洗盆前,我一边刷牙,老王一边洗衣服。他是个在正常人看来有点洁癖的人,每天都要洗衣服,衣服总是来回冲好几遍。尤其是内裤和背心这些贴身衣物,我是印象深刻的——一头定在一手,另一头拼命来回搓至少十来遍,水里拿起来,可以看见手指关节被搓得通红。

我说不用这么用力,他解释道他没用力,衣服就是这么洗的,他母亲也说过内衣裤得勤点洗。衣服也好书也好,永远都是老王叠的最齐,相符的,衣品也属他最好,他搭配的简约风格我觉得可以上时尚杂志。

虽然他有令人发指的强迫症,常常提出一般人不会自觉践行的硬性规定,人际交往上偏内向,但老王都是没有恶意的。其实他性格上还是偏软的,准确地说,是更加柔和一点,也敏感一点,他不会轻易打扰别人,就连别人打游戏,他也会等一局之后再说事情。当然,相对的,如果我们在老王学习的时候打扰他,他会先爱理不理一会儿,再皱着眉头看我们,但只要开始听我们讲话,他的表情就会迅速恢复平静。

很明显,老王并不是个有趣的人,他行事理性,有点一板一眼,但却因为本身性格和个人习惯奇特,后来成为了我们寝室甚至班级的趣味来源。常常会有人在班级QQ群里匿名身份,假扮老王,说一些大话或者轻佻的话语逗笑大家。时间长了,女生也会开老王的玩笑。有时候玩笑开得过分了,我也分不清老王的责怪是装作生气还是真生气了。

一个学期后,他转专业了,我们是搞生化的,但老王想搞IT,IT是我们学校招牌专业,当初他就差了几分,掉到了第二志愿专业。不过老王第二个学期仍旧在我们寝室,说是要等到大二搬校区的时候再换。就这样,第二学期以及之后的暑假成为了记忆里我和老王说上话的最后一段时光。

还记得第一年寒假回家的动车票是我让老王帮我一起买的。来的时候是父母陪着,我也没做什么准备,突然要自己一个人回温州,有点不敢,所以想拉上老王一起。我看老王当时的操作,好像也不是很熟悉买票流程,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半蹲着,在电脑前点击了好久,才弄明白怎么买票,真是颇像跟不上时代的老年人,我为此自嘲许久。

当时作为老王的室友,我总觉得他在心理上和我们有点疏远,他常常拒绝亲密的接触,也很少在寝室夜谈时说心里话,室友们在熟络后常常一条内裤行走在寝室,而他洗完澡后一定是穿着全套睡衣出来,我刚开始把这一切总结为他性格上的独立或说是孤僻,一个本身就特别的人,贴再多的奇特标签也不会显得晃眼,但老王不擅长掩饰,时间久了,我才发现他真正“特别”的地方。

寝室里有一位北方来的壮汉,一天突然要带着我们寝和楼上同班的一个寝室出去喝酒,我和寝室长上完课就坐着电瓶赶了过去。一群平日在校园里被化学物理搞得晕头转向的理工男,终于可以在包厢里肆无忌惮地谈天说地,现在想想当时的举止言语还挺幼稚,也算是尚成年之人的青涩之面吧。

“我可真想和她亲亲抱抱,可惜她有男朋友了。”

“我也打算在大学好好谈一场恋爱呢!”

“可惜你没人追。”

“你不也是!”

“哈哈哈哈哈哈……”

“诶诶,老王就不一样了,怕是有很多男生追吧!”

话落,大家一时愣了愣神,都带着尴尬又惊讶的目光扭头看着我。我大概是酒喝多了,也一时失了神,迷迷糊糊好像说错了什么。

老王不知是故意装作没察觉,还是真的当成了玩笑,眨巴着眼睛看着我:“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诶,说起来老王,上次打篮球过来搂你的那个男生是谁啊?”东北人性格比较豪爽,直接顺着话题就问下去了。

老王眯了一下眼睛,像是在细细回想:“内个……是我高中同学。”

“切,我还以为你男朋友呢。没见你和男生这么亲密的啊。”

大伙儿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看老王只是淡淡一笑,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才一个个开始嘻嘻哈哈——

“我高中那会儿班里男生也这样,甚至更流氓,天天被女生看着骂变态,哈哈哈哈……”

“男生之间不都是这么玩的么,你们东北人不这样啊?”

我恍然而惊讶,原来大家也在在意这件事。

回忆起来,那天来的那个男生和老王言语间很亲密,像是很多年的哥们,又是摸肩又是搂腰的,脸和老王还靠得很近。在外人看来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觉得他们关系很好,即使老王显得有点抗拒,但有心人,大概还是可以看出一点端倪的吧。

那天寝室长骑着电瓶载我先回来了,一路上也没说什么,但在出车库的时候,我可能尚有酒意,问道:

“如果寝室里住着同性恋,你会觉得恶心么?”

“额……你……是不是在说老王。”

“啊……不,我是说如果……”

寝室长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辩解,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怎么说呢……老王就是老王吧,习惯了也觉得没什么,他又不喜欢你是不是……”

我明白,寝室长的心比一般人要宽,所以他能想通的事情,别人不一定能想通。相比老王,其实我更喜欢寝室长的性格,刚开学的大部分时间内,我都是坐着寝室长的小电驴上下学的,但他有女朋友后,那个位置就不再属于我了,直到大三前的暑假他们分手后,我才又得以坐上后座的位置。

我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结果几天后的中午我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三个班里的女生热情地坐到了我边上,脸上洋溢着笑容,神秘兮兮地讨论着什么。

我疑惑地看了她们一会儿,她们你推我搡地派了一个代表开口:

“你跟老王,是室友对吧?他……平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

我当时不明所以,完全不懂她们在暗示什么。

看我没反应,另一个女生钻头上来:“唉,听说……老王是gay?”

我这才反应过来想起那晚的事情,当即脑子里回忆参加聚餐的几个人,一时也猜不出谁是那个大嘴巴——现在的我大概能猜到,但当时认识不久,不是一个宿舍的更是不熟。我心里开始焦虑,隐约害怕事情的发展。

她们大概是察觉到了我表情微妙的变化,兴奋地说:“还真的是诶……”,然后挤成一团像发现喜事一样嘻嘻笑,我不知道她们在高兴什么。

在那之后,女生们每次碰到老王都会非常热情地打招呼,对他甚是友好,甚至邀请一起逛街——但都被老王一一拒绝。老王刚开始也挺疑惑,后来在女生们的眉眼之间也慢慢心领神会了什么,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但女生依旧热情不减,有一天,连寝室长都这么和老王说:“老王你偶尔也答应一次吧。”

“一个男的陪一群女生出去逛街,太奇怪了。”

老王还是习惯和男生一起玩的。

在那之后,班级里再也没有打趣老王的声音出现,不知为何,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保护”老王,即使在这种行为的背后,各自人有各自的心思。

一次课间,老王回到教室,低下头轻声和我说,刚刚自己进卫生间时碰到楼上寝室的人了:

“他出来看到我,说了一句‘我草’。”老王的声音,坚定而略带愤意。

“为什么?”我脑子还没反应,自然地接道。

“不知道。”

老王说他不知道,我就知道了。

其实回忆起来,这是老王第一次主动在我面前提到这个话题,虽然话语非常隐晦,但我觉得我和他心意已经相通了。我也经常会思考这个话题,尝试着理解不同人的想法。可能是因为我们比较了解老王,所以更能接受他的另一面,而对于楼上寝室的人来说,老王是新认识的人,可能是他们从来不曾接触的一类人,未知会让人拒绝或恐惧,这应当也算是情理之中。

但其实我当时并没正确理解老王的意思,老王和我说这些话,并非试探,更多的是带着挑衅心理,把我当做外界的一个窗口,大声向大家宣告。这也算是老王性格里偏向坚硬的一面吧。

我和老王关系一直都较好,所以我以为,老王既然愿意和我说,也算是把我当做交心的朋友——直到那天之后,我才发现我对事情的认知有所偏差,我们的关系也从此有了隐秘的变化。

当天,寝室另外几个或上课或活动去了,只有我和老王两个人在寝室里。

他在另外一张椅子上铺了张纸巾,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单凭手剥出一颗颗完整的核桃肉,要是碎了或者卡在壳里,他就自己咬开吃。我当时没心没肺地蹲在椅子边,边打游戏边不忘给自己嘴里塞一颗,老王也没说什么。我看不到老王的眼神,我只听得到因壳破裂而发出的清脆响声。

游戏一局结束,纸上的核桃肉全被吃完,我才抬起头,看着老王。他正好剥出半颗,看着我抬头,就顺手喂到了我嘴里。我心头被老王的温柔重重捶了一拳,再抬眼时,只见老王把头别了过去。我才意识到什么,沉默的气氛开口诉说着尴尬,而我起身回到自己的桌子前,继续沉默。这一幕我记得很清楚,并在之后的生活里不断回忆起这一片段,回忆时甚至觉得有些美好,回忆后就满是羞愧,自责当时应该更自然一点,这样的反应反而显得我心里有鬼,让老王也误会了。

之后我们不再两个人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吃饭,若要共进晚餐,一定要有第三者的存在。即便人前交流自如,我也知道,老王的心境早已变化。

有些话,说出来有些羞耻——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偶尔会在梦中见到老王,我和他拥抱、亲吻,相互抚摸隐私之处,晨起的我极力想否认或是忘掉这一梦境,我知道对男生没有兴趣,但我也无法解释梦境存在的原因。

我和老王关系凹陷型曲线下降的那段时间里,老王和集体的关系也在缓慢波动上升。

某天下课,QQ群里突然弹出了生日提醒,身边的室友也看到了,大家眼神交流,心领神会。

回到寝室,寝室长一把手拍到正坐在位置上学习的老王的肩上:“老王!生日怎么也不提早说一声!”

“就是啊,礼物都没给你准备。”

忘记是谁回来路上临时买了个巴掌大小的蛋糕,寝室长切了一块,递到老王嘴边:“吃!”

老王不好意思这么多人又是叫又是喂地围着他,伸手想拿寝室长手上的叉子。

寝室长大叫:“别给我动手动脚的,要吃快吃!”

“你就不能让我自己来么……”

“怎么?我不能喂你?”

大家趁势起哄。

直到有人看不下去,说“算了算了让他自己来”,寝室长才放下勺子。老王这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下了一小块,而嘴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我以为我和老王会就这样在没有坡度变化的水平线中结束,直到暑假的突然降临。一起回去的事情,是老王主动找的我。

从动车站回来的路上,我和老王特地绕弯去了卖杏仁腐的那家店。我以为,他一定是有很多话想同我讲。

我俩放下行李箱,拿着各自的调羹,在同一个德国啤酒杯里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缓解了夏日的闷热。

“你怎么不吃啊?”我看着满满一大杯冰镇的水果,口水直流,恨不得一口喝完。

“舍不得吃。”

“杏仁腐哪儿没有,吃完了再买一杯末。”

老王犹豫了一会儿,嘬了一口杯里的果汁,“因为家里的事情,我暑假就要搬去杭州了。以后,就不能陪你回温了。”

我突然就明白了老王特意找我一同回去的缘由,心里有一丝丝落寞,又似是解脱,借着夏日的蝉鸣音总觉得有理由不开口。这种心情复杂且很难一时消散,虽然我早已记清杭州庞大的地下交运系统中地铁转动车的路线,但两个人一起,终究是不一样的。

良久,老王捞起杯底的最后一颗杨梅,递到我面前,问我要不要——我知道,这是老王表达浪漫的方式,但我已经没办法若无其事地吃掉这颗杨梅了。

最后,杨梅入了老王自己的嘴里。

大二换校区后,我和老王基本失联,他之后的事情,我也没询问过,我只是默默地担心他会孤单,大学里只身一人融入一个原本就存在的集体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大学的情报网广而密集,老王的各种秘密极有可能被散播出去。

其实我在想,如果当时的大环境换成现在这样稍微宽容一点的,也许老王可以活得更加自在吧。

 

我们穿着厚鼓的羽绒服,在四楼的环状栏杆边面面相觑,余光可以看到底下一楼人来人往。

“你……夫人?”老王用眼神指指站在我身边的妻子,犹豫地用了这样的称谓,脸上露出客套的笑容。

“对。你回温州过年?”我不知道为什么,也顺着说着普通话。

“恩,亲戚都在温州。”

我们停顿了一会儿。

“你在等人吗?”我想起他刚刚一个人站在这里,望着楼下。

“我在等我妹妹,她去买面包了。”

正说着,远处快步走来一个年轻的女孩。老王朝我微微笑,示意要走,我点点头。

“以后再聚。”“嗯,再聚的。”

于是我和老王同时转了个身,顺着环状栏杆向背走开。

我心里总有什么没放下,抱着怀疑的态度转头看看,想知道那女孩究竟是不是他妹妹。

靠……我眼睁睁看他们亲密了好久,老王就是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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